死囚室的声音：Netflix重新审视艾琳·沃诺斯的生活与罪行

一部新的Netflix纪录片将重新审视美国犯罪史上最复杂、最悲惨的故事之一。这部由BBC Studios纪录片部门和NBC News Studios合作，艾米莉·特纳执导的影片《艾琳：连环杀手女王》，旨在通过“现代视角”重新审视艾琳·沃诺斯的一生。影片的核心基于一份独特而有力的档案：与最了解她的人的音频访谈、前《日界线》记者米歇尔·吉伦的珍贵档案录像，以及至关重要的，从未公开过的艾琳本人在死囚室的访谈。

该纪录片宣称的使命是让沃诺斯“在自己的故事中发声”，希望能为所发生的事情，以及更重要的，为什么会发生，提供新的视角。然而，这一前提面临着一个根植于沃诺斯自身历史的根本性悖论。影片意图呈现的“声音”并非单一、连贯的叙述，而是一个充满变化和矛盾的复杂迷宫。在她的供述和审判过程中，沃诺斯提供了多个版本的事件，这些版本常常相互直接冲突。

最初，她承认在一次失控的抢劫中杀害了她的第一个受害者理查德·马洛里，并明确表示他没有强奸她。后来，这个故事变成了一场长达数小时的残酷强奸中，为自卫而进行的详细而暴力的描述。然而，对于其他谋杀案，她承认并非出于自卫，并接受了有罪或不抗辩的答辩。最后，在临近处决时，她完全撤回了所有自卫的主张，宣称她需要“问心无愧”地走向死亡。因此，核心挑战不仅仅是呈现她的声音，而是要将其众多相互冲突的层面进行情境化和解构。艾琳·沃诺斯案件的真相，并非一个等待被听见的单一叙事，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的说法拼图，这部纪录片及其所讲述的故事都必须面对。她的案件持续引发关于性别、暴力以及虐待背景影响的辩论，尤其是在女性犯罪的背景下。

“怪物”的诞生

在她的名字与将她送上死囚室的罪行联系在一起之前很久，艾琳·沃诺斯的生活就是一部无情创伤的编年史。她的成长轨迹不仅仅是一个“问题”童年，而是在暴力、虐待和社会边缘生存的系统性教育——这个过程似乎将她推上了一条几乎无法避免的施暴之路。

她出生于一个深度破碎的家庭，名为艾琳·卡罗尔·皮特曼。她的青少年父母在她出生前就分开了。她的父亲利奥·皮特曼，她从未见过，是一名被定罪的儿童性虐待者，在因强奸一名七岁女孩而服刑期间，曾在精神病院度过一段时间，最终在狱中自杀。在她年幼时，她的母亲黛安抛弃了她和她的哥哥基思。孩子们被外祖父母劳里和布里塔·沃诺斯合法收养，但新家并未提供庇护。艾琳后来声称，她的外祖父是个酒鬼，对她进行身体和性虐待，在打她之前会强迫她脱光衣服，而她的外祖母也是个酒鬼。

她生活中的危机在青春期加剧。她很早就开始性活跃，据称甚至与自己的哥哥有染。十四岁时，她在被外祖父的朋友强奸后怀孕。她被送往一个未婚妈妈之家，被迫将孩子送人收养。不久之后，她被赶出外祖父母家，被迫住在森林里。辍学后，她成了一个流浪者，从十六岁起就靠卖淫为生。

她的成年早期变成了一个轻微犯罪和监禁的循环。她因酒后驾车、袭击、伪造支票、偷车和持械抢劫等罪行多次被捕，并因此服刑。以各种化名逮捕她的警察经常注意到她充满敌意和对抗的态度。多年后进行的心理评估将诊断沃诺斯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BPD）和反社会人格障碍，这些病症通常与严重的童年创伤有关，其特征是情绪不稳定和缺乏冲动控制。这一诊断为理解一个由虐待和忽视定义的生活如何塑造了她后来的行为提供了临床框架。她所遭受的暴力不仅仅是她生活中的一个悲惨背景，而是一个与她的心理特征及其后来的犯罪生涯直接相关的基本要素。

佛罗里达公路上的恐怖一年

在1989年底至1990年底之间，佛罗里达州北部和中部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系列谋杀案，引发了一波恐惧。艾琳·沃诺斯在此期间谋杀了七名男子，建立了一个让当局困惑数月的残忍模式。她的作案手法始终如一：伪装成搭便车的性工作者，被男性司机接上。一旦到了偏僻的地方，她就会开枪射杀他们，抢劫他们，并开走他们的车。

这起犯罪狂潮始于51岁的电子商店老板理查德·马洛里。他的尸体在林区被发现，胸部有多处枪伤。这第一起谋杀案将成为沃诺斯辩护的基石，因为她始终坚持（尽管细节有所变化）她是在一次暴力袭击中为自卫而杀死了他。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这种模式以令人不寒而栗的规律性重复出现。受害者来自各行各业，这突显了袭击的随机性。其中包括47岁的建筑工人戴维·安德鲁·斯皮尔斯，他赤裸的尸体被发现，身上有六处.22口径手枪的枪伤；40岁的兼职牛仔竞技表演者查尔斯·埃德蒙·卡斯卡登，同样被发现赤裸，身中九枪；50岁的香肠推销员特洛伊·尤金·伯勒斯，在林区被发现，身中两枪；前警察局长兼调查员查尔斯·“迪克”·汉弗莱斯，被发现时衣着完整，头部和躯干有多处枪伤；以及62岁的沃尔特·热诺·安东尼奥，被发现时几乎赤裸，背部和头部有四处枪伤。另一名受害者，65岁的退休商船船员彼得·亚伯拉罕·西姆斯失踪了，虽然他的尸体从未被找到，但他的车被看到被沃诺斯和她的情人遗弃。几乎所有受害者都身中数枪，通常是.22口径武器，有些被发现时赤裸或部分穿着衣服，显示了罪行的残忍。

围捕

对佛罗里达高速公路谋杀案的调查是一个复杂的谜题，犯罪行为跨越了多个县。当警方发现一个共同线索时，他们开始将各个点联系起来：属于受害者的物品开始出现在当地的当铺。曾经属于理查德·马洛里和沃尔特·安东尼奥的物品被典当，为调查人员提供了他们的第一个具体线索。

关键的突破来自一枚指纹。尽管典当被盗物品的女子使用了化名，但她在当铺收据上留下了她的指纹。这枚指纹被确认为属于艾琳·沃诺斯，让警方有了嫌疑人的姓名和面孔。从那时起，针对她的案件迅速巩固。调查人员追查到更多被盗物品与沃诺斯有关。属于马洛里的一台相机在沃诺斯以假名租用的一个储藏室中被发现。此外，目击者指认沃诺斯和她的情人泰里亚·摩尔遗弃了另一名受害者彼得·西姆斯的汽车，他的尸体从未被找到。

调查的决定性转折点是集中于沃诺斯与泰里亚·摩尔的关系。这两名女子在代托纳的一家同性恋酒吧相识，并开始了一段激烈的恋情。沃诺斯通过卖淫和盗窃来维持两人的生活。沃诺斯以绝对的忠诚描述她对摩尔的爱，称之为“超乎想象的爱”。然而，随着谋杀案的继续，摩尔开始怀疑沃诺斯的活动，并最终搬到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家人那里。这段关系，沃诺斯生活中唯一明显的情感支柱，讽刺地成为了她垮台的工具。

在因未决逮捕令在一家摩托车酒吧逮捕沃诺斯后，警方找到了摩尔。在一个战略性的举动中，调查人员不仅仅依赖法医证据，还利用了沃诺斯与摩尔之间深厚的情感联系。他们说服她合作，利用她从沃诺斯那里获取供词，并承诺如果沃诺斯完全合作，摩尔将不会被起诉。这一策略奏效了。在录音的电话交谈中，沃诺斯承认了罪行。她最关心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保护她所爱的女人，这表明她的供词既是承认行为，也是一次精心计算的牺牲。警方不仅找到了一个杀手；他们还识别并利用了她那充满敌意和挑衅的盔甲上唯一的弱点。

供述、法庭与矛盾

艾琳·沃诺斯被捕后的法律程序与被告本人一样复杂和矛盾。审判变成了一个充满变化叙述、相互矛盾的心理证词和最终决定她命运的关键司法判决的战场。为有罪和无罪的二元确定性而设计的法律体系，难以容纳一个同时体现了残暴施暴者和深度受创受害者角色的被告。

审判的核心是沃诺斯关于理查德·马洛里谋杀案不断演变的说法。在她最初的录像供述中，她违背了辩护律师的建议，声称马洛里意图“抢劫”并强奸她，但她在他动手前开枪打了他。关键的是，在这个最初的版本中，她明确表示他没有强奸她。然而，在后来的采访中，这一说法发生了巨大变化。她描述了一个生动而可怕的场景，马洛里将她绑起来，折磨并暴力强奸了她数小时，声称她只是在为生命做绝望的斗争中才设法抓起枪杀了他。检方抓住了这个明显的矛盾，认为这表明了一种欺骗模式和明确的犯罪意图，从而在陪审团面前致命地削弱了她的可信度。在交叉盘问中，她变得激动，并二十五次援引了她反对自证其罪的第五修正案权利。

案件的复杂性因一个对她的初审来说为时已晚的揭露而加深。人们发现理查德·马洛里并非普通受害者；他曾因暴力强奸罪服刑十年。这一信息本可以极大地证实她的自卫主张，但在她的初审中并未被采纳为证据。这一关键事实的排除说明了法律体系的程序规则有时会如何掩盖重要的背景，让陪审团对事件有一个不完整的了解。

审判的量刑阶段变成了对沃诺斯精神状态的公投。辩方提出了三位心理学家，他们作证说她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和可能的脑损伤。他们认为，这些状况导致了极端的情绪困扰和她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大幅下降，声称她缺乏冲动控制，并真诚地相信自己处于迫在眉睫的危险之中。一位专家甚至指出她的悔恨是反对反社会人格障碍诊断的证据。相比之下，州政府的专家同意边缘性人格障碍的诊断，但补充了反社会人格障碍的诊断。虽然他承认她的能力有所下降，但他认为这种损害并非“实质性”的，她的困扰也并非“极端”的。

最终，陪审团裁定沃诺斯犯有谋杀马洛里罪，并一致建议判处死刑。法官表示同意，认定了五个加重情节，但只有一个减轻情节：她被诊断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上诉法院后来承认，初审法院本应考虑其他减轻因素，如她的酗酒和创伤性童年，但认为这一错误是“无害的”，不会改变结果。这一决定凸显了一个系统性缺陷：法律体系承认了她生活中复杂的减轻现实，但在她罪行的残忍面前，认为这些在法律上无足轻重。随着时间的推移，沃诺斯对另外五起谋杀案认罪或不予抗辩，总共获得了六项死刑判决，并在其中一些案件中承认受害者并未试图伤害她。

女性主义视角：受害者、复仇者还是怪物？

艾琳·沃诺斯的案件超越了真实犯罪，成为女性主义辩论的焦点。她的故事迫使人们面对关于女性暴力、受害和自卫的社会叙事。作为一个杀人的女性，沃诺斯打破了父权制中女性作为养育者和生命赋予者的原型，扮演了一个社会更容易在男性身上正常化的暴力角色。这一根本性的越界使她成为一个两极分化的人物。

对一些人来说，沃诺斯被视为一个英雄人物，一个在一个反复让她受害的世界里反抗男性侵犯的女性。这一观点得到了她充满无情虐待的人生故事以及她的第一个受害者是一名被定罪的强奸犯这一事实的支持。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行为虽然极端，但可以被解释为对一生创伤的回应，以及对系统性男性暴力的一种抵抗形式。

然而，其他人则认为，将她标记为女性主义偶像是存在问题的，因为她的罪行往往是出于抢劫动机，而不仅仅是自卫。沃诺斯本人并不认同女性主义术语，有时还表达了希望顺应社会规范而非推翻它们的愿望。法律体系和媒体常常以一种心理上的双重标准来评判她，即女性暴力被认为比男性暴力更为异常，这可能导致更严厉的惩罚。最终，沃诺斯体现了一种矛盾：她既不完全符合无辜受害者的叙事，也不完全符合冷血怪物的叙事，这使她成为简化文化和女性主义叙事的一个“问题”。

结论：永恒的谜团

艾琳·沃诺斯在死囚室的最后几年，充满了定义她一生的同样的不稳定和矛盾。在一个让许多人困惑的最后举动中，她撤回了所有关于自卫的主张，宣称她需要“问心无愧”地走向死亡。佛罗里达州州长下令进行的精神病学检查认定她精神健全，为她的处决扫清了道路。

沃诺斯的故事留下了一系列未解之谜。她既是受害者又是刽子手，一个引发了激烈女性主义辩论的人物，也是创伤与暴力循环的一个案例研究。她的生活难以简单归类，体现了在性别、暴力和正义的交汇处出现的复杂性。对一些人来说，她是一个反抗男性侵犯的英雄人物；对另一些人来说，她是一个为钱杀人的冷血杀手。这种双重性确保了她作为一个持久的迷恋和争议话题的地位。

这让我们回到了Netflix纪录片的前提。通过从未公开的访谈让艾琳·沃诺斯“发声”，这部电影迫使观众直接面对这些矛盾。然而，听到她的声音不太可能带来清晰或明确的结局。相反，它更有可能加深这个谜团。通过现代视角重新审视，艾琳·沃诺斯的故事没有提供简单的答案。相反，它要求社会持续对话，探讨创伤如何塑造暴力，以及一个建立在绝对之上的司法系统是否能真正审判一个在模糊和痛苦中锻造出的人生。

文化遗产：怪物、神话与缪斯

公众对艾琳·沃诺斯的迷恋并未随着她的处决而结束。她的故事已成为无数书籍、纪录片、电影甚至一部歌剧的基础，巩固了她作为真实犯罪流行文化中不可磨灭的形象的地位。她经常被错误地称为“美国第一位女性连环杀手”，这是一个不准确但引人注目的绰号，助长了围绕她的媒体狂热。

电影制作人尼克·布鲁姆菲尔德将她作为两部备受赞誉的纪录片的主题，《艾琳·沃诺斯：连环杀手的出卖》（1992年）和《艾琳：连环杀手的生与死》（2003年），这两部影片探讨了媒体操纵和她在死囚室日益恶化的精神状态。然而，最著名的描绘是2003年的电影《女魔头》，查理兹·塞隆在片中呈现了惊人的转变，并以对沃诺斯的演绎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这部电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描绘了沃诺斯，将她呈现为一个一生中几乎被所有人虐待的人。最近，她的故事在《美国恐怖故事：旅馆》、《缉凶：连环杀手》等剧集以及2021年的电影《艾琳·沃诺斯：美国女恶魔》中被讲述。这种持续不断的内容流突显了人们对她的罪行以及她背后的女人持久的兴趣，确保了她复杂而悲惨的故事继续被讲述和为新一代重新审视。